出狱后,他们做起了殡葬师
△ 12月1日,沈阳,辣椒在工作的殡葬店前擦洗自己的车,隔天要当出殡的头车。
1993年,在一家游戏厅,辣椒因小事和一个人“吵吵”起来,他用一支五连发猎枪朝对方连开三枪,辣椒被判死缓,直到2013年释放,“差27天到20年。”
如今的辣椒,是一家叫“妈妈送你去天国”的殡葬连锁门店的一名殡葬师,他的日常工作,是为亡者净身、穿戴好寿衣放进纸棺,再送至殡仪馆火化。同时,还为家属提供出殡、净宅等“一条龙”殡葬服务。
“妈妈送你去天国”这个门店在沈阳共有三家。和辣椒一样,在此工作的十几名员工都有过十五年以上的服刑经历。殡葬师这个大多数普通人不愿涉足的特殊行业,却为他们提供了一条生路。
出狱后,他们做起了殡葬师
(文中刑释人员姓名均为化名)
(本文图片拍摄时间为2018年11月30日至2018年12月2日)
“他们来了,我就心安”
12月1日凌晨两点零九分,沈阳463医院,一位直肠癌晚期患者被医院宣告死亡。
△ 辣椒夫妇和亮子接到电话后拿着殡葬用品赶过去处理。
护士撤下了最后一根输液的导管。刷着淡绿色油漆的急救室里,只留下那具被病痛折磨到干瘦的男性身躯。
逝者的姐姐靠在门外的墙边泛泪,把屋内的空间让给了匆匆赶来的殡葬师。
△ 病房内,小狮子正在安慰死者家属。
辣椒剪开了逝者的病号服,从身上缓缓褪下。接下来是净身。
浸润了高度白酒的白色毛巾从脸部开始擦拭,途经胸腹部直至脚部。每一处都要细细顾到。空气中满是烈酒的味道。
△ 殡葬师要带一瓶白酒用于遗体净身。
为逝者翻身,至少需要两名男性殡葬师互相配合,辣椒这次的帮手是亮子。辣椒的媳妇儿也上手帮忙,取来卫生纸和尿垫。
△ 净身完毕后,辣椒和亮子给逝者换上一套深蓝色的西服款寿衣。寿衣是有讲究的,衣服4层、裤子3层,总数算起来得是单数,都是先套到一起再给逝者穿上。
鞋袜穿好后,还要用细细的红线固定住逝者的脚部和双手,放置于金色花纹的薄被上。装饰性的首饰和口金放置妥帖后,再盖上银色的缎面被单作为结束 ,俗称“ 铺金盖银”。
△ 处理完遗体,辣椒和亮子又去抬简易的棺材。
△ 辣椒夫妇、亮子和护工一起把穿戴好寿衣的逝者抬进纸棺中。
凌晨,沈阳463医院的走廊安静极了。这位50岁的患者生命终结时,只有他的姐姐在旁。看得出来,她有些害怕,戴着浅蓝色的口罩,全程都没敢踏进最后的病房。
辣椒和亮子赶到时,她低声对一旁的护工说了一句,“他们来了,我就心安。”
△ 众人合力,一起将逝者抬下楼。
△ 辣椒跟着遗体一起去殡仪馆。
这是辣椒从事殡葬行业的第四年。过去几年中,有一千多位亡人在人间的遗留时刻由他完成。当他工作时,专注、肃穆、手脚麻利,给予逝者最后的体面和尊重,你很难把辣椒和他过去的“亡命生涯” 联系起来。
殡葬的买卖并不好干。 殡葬师每天需要往返于医院的各大高危病房,有时还要在家属不理解和嫌弃的言语中学会转圜。常年与死亡和尸体为伴。外人印象中,除了天然的恐惧感,还有传统观念中的忌讳。
△ 范三左手食指上戴着一枚深褐色的琥珀戒指——那是朋友知道他做殡葬师这行,特意送他“辟邪”的。
这份工作的最难之处,便是要同时克服生理上的反应和内心的恐惧。但大多数殡葬师说没想那么多,他们说服自己,“人生老病死很正常,就当他睡着了。”
“我们这些底儿潮的人”
有过案底、进过监狱的人,在东北话里叫“打过罪”,“底儿潮”。
△ 范三,52岁。年轻时,大家管范三叫三哥。在80年代的抚顺,三哥算得上是号人物。因持枪伤人、抢劫、盗窃等入狱五次,服刑23年,2013年出狱。
△ 辣椒,47岁。1993年在一家游戏厅,辣椒因小事和一个人“吵吵”起来,他用一支五连发猎枪朝对方连开三枪,被判死缓,服刑20年,2013年出狱。
△ 亮子,36岁,少年学武,17岁时打群架时捅死了人,被判无期,服刑15年,2017年出狱。
△ 任和道,40岁,因绑架、抢劫、盗窃等被判18年,2012年出狱。
△ 杨平,51岁,回家途中和路人发生冲突,用新买的杀羊刀捅死了对方,被判故意杀人罪,死缓两年,服刑18年半,2015年出狱。
△ 向阳,50岁,持枪抢劫、重伤害,被判无期。服刑19年,2014年出狱。
不管过去他们姓甚名谁、因何事入狱,这些曾经“底儿潮”的人,如今做着同一份工作。
在殡葬门店里,工作氛围有一种奇妙的融洽感,员工与员工之间是平等的。没有人需要隐藏过往,也不存在谁看不起谁。
说起来,这终究是一份普通人不大愿意涉足的行业。扎根在沈阳各大医院附近,凭借服务积累的口碑和略低于行业平均水平的收费策略,为他们打开了生路。
“付妈妈”和他们的重生
付广荣在当地的公益人圈子颇具名气。二十年来,她陆续抚养了多名女杀人犯的孩子,也因此被称为“付妈妈”。
△ “妈妈送你去天国”中的“妈妈”是指该项目的发起人,66岁的付广荣。
在此前的媒体报道中, 正在沈阳开启的“妈妈送你去天国”殡葬门店项目,被看做是一次接纳刑释人员回归 社会的探索实验。
付广荣在沈阳北郊创立的中国首家重刑刑释人员创业基地,基地中,一场特殊的岗前培训正在进行。 授课者、听讲者、扮演人体道具的“模特”,都有一个共同的身份:重刑刑释人员。
△ 重刑刑释人员创业基地,马宏军作为培训师在给重刑刑释人员进行殡葬师培训。马宏军也是重刑刑释人员,如今他负责接待全国各地的刑释人员并兼职该创业基地的培训师。
△ 重刑刑释人员创业基地,马宏军在给符合条件的狱友们进行殡葬师培训。寿衣、金银被褥、纸棺、祭奠亡人的烛台、长明灯,每个步骤都有说头和讲究。
△ 重刑刑释人员创业基地,付广荣和嘉宾给重刑刑释人员做“思想教育”宣讲。
随着殡葬店的名气逐渐在刑释人员的圈子里传开,许多出狱后无法找到工作的人慕名而来。经过报名筛选后,新员工会得到简单的培训,随后实习上岗。
范三、杨平等人都是通过辣椒介绍而来。目前,已经有70多名全国各地的刑释人员报名,希望能得到就业安置。
△ 重刑刑释人员创业基地,付广荣和来自各地的重刑刑释人员一起吃饭。
稳定的收入和生活,是曾经的“亡命徒”能安心扎根的第一步。
目前,这些已经正式上岗的殡葬师大多能拿到的月薪在四千至万元不等,业务极其出色的员工,最高月工资曾拿到两万元。
辣椒技能娴熟,是很多新手殡葬师的师傅,他就是那个曾拿到月薪两万的“业务能手”,还因此重拾爱情和婚姻。
媳妇儿小狮子比他小14岁,从医院的电梯员转行干起了殡葬,一来二去认识了辣椒。夫妻俩就住在殡葬店的内间。简简单单的一架高低床,上层放着生活用品,下层床铺全都换上了喜色的床单和被罩。靠墙那头,是一幅结婚时拍的婚纱照。
△ 辣椒、小狮子夫妇和他们一起养的叫“小年儿”的泰迪狗。
一个曾经为了义字亡命闯荡半生的男人,就这样被爱情收服了。
他收起了往日暴躁的脾气,做事前先想想“家里有个惦记的人”。用积攒下的几万块钱买了一辆二手的别克商务车,用作殡葬头车,继续拼命赚钱。他开始学着疼人,早早起来熬好粥再叫她起床,甚至在考虑攒钱买个属于自己的小房子,“写她的名儿,别苦了她。”
新京报记者 浦峰 杜雯雯 摄影报道
编辑 李凯祥 郑新洽 校对 范锦春
出狱后,他们做起了殡葬师
范三左手食指上戴着一枚深褐色琥珀戒指,那是朋友送给他“辟邪”的。
自今年8月份开始,52岁的范三成为沈阳的一名殡葬师。他的日常工作,是为亡者净身、穿戴好寿衣放进纸棺,再送至殡仪馆火化。同时,还为家属提供出殡、净宅等“一条龙”殡葬服务。
范三个头高高,体型中等,架着一副黄色偏光眼镜。
在此之前,范三有另外一个身份:重刑刑释人员。2013年最后一次出狱前,他曾先后五次入狱,共计在监舍度过23年人生。
这个年轻时靠打打杀杀过生活的男人,现在口中最常出现的词是“服务,让家属满意。”
范三所在的是一家叫“妈妈送你去天国”的殡葬连锁门店,在沈阳共有三家。和范三一样,在此工作的十几名员工都有过十五年以上的服刑经历。
这些悬挂着“中国首家重刑刑释人员创业基地”招牌的门店,得到了法学界一些学者专家的支持和鼓励——甚至被看作是重刑刑释人员出狱后的一次就业探索实验。
在遗留人间的最后时刻,“范三们”给予逝者体面和尊重。这是大多数普通人不愿涉足的特殊行业,却为他们提供了一条生路。
有人在此获得安稳的生活,也有人将此视为人生还罪的自我救赎。还有更幸运的少数人,重拾回曾经不敢奢望的爱情和家庭。
范三左手食指上戴着一枚深褐色的琥珀戒指——那是朋友知道他做这行,特意送他“辟邪”的。
“他们来了,我就心安”
12月1日凌晨两点零九分,一位直肠癌晚期患者被医院宣告死亡。
护士撤下了最后一根输液的导管。刷着淡绿色油漆的急救室里,只留下那具被病痛折磨到干瘦的男性身躯。没了气息后的遗体透着蜡黄,口部张开,保留着佩戴呼吸机时留下的姿势。
逝者的姐姐靠在门外的墙边泛泪,把屋内的空间让给了匆匆赶来的殡葬师。
辣椒剪开了逝者的病号服,从身上缓缓褪下。接下来是净身。
浸润了高度白酒的白色毛巾从脸部开始擦拭,途经胸腹部直至脚部。每一处都要细细顾到。空气中满是烈酒的味道。
为逝者翻身,至少需要两名男性殡葬师互相配合,辣椒这次的帮手是亮子。辣椒的媳妇儿也上手帮忙,取来卫生纸和尿垫做紧急处理。
净身完毕后,殡葬师给逝者换上一套深蓝色的西服款寿衣。寿衣是有讲究的,衣服4层、裤子3层,总数算起来得是单数。鞋袜穿好后,还要用细细的红线固定住逝者的脚部和双手,放置于金色花纹的薄被上。装饰性的首饰和口金放置妥帖后,再盖上银色的缎面被单作为结束,俗称“铺金盖银”。
凌晨,沈阳463医院的走廊安静极了。这位50岁的患者生命终结时,只有他的姐姐在旁。看得出来,她有些害怕,戴着浅蓝色的口罩,全程都没敢踏进最后的病房。
辣椒和亮子赶到时,她低声对一旁的护工说了一句,“他们来了,我就心安。”
这是辣椒从事殡葬行业的第四年。过去几年中,有一千多位亡人在人间的遗留时刻由他完成。当他工作时,专注、肃穆、手脚麻利,给予逝者最后的体面和尊重,你很难把辣椒和他过去的“亡命生涯”联系起来。
这个行业,常年与死亡和尸体为伴。外人印象中,除了天然的恐惧感,还有传统观念中的忌讳。
殡葬的买卖并不好干。殡葬师每天需要往返于医院的各大高危病房,有时还要在家属不理解和嫌弃的言语中学会转圜。
比起家属的冷语,还有一些不可控的场面,更让人从生理上本能地反感。
比如说冷冻后的遗体,人类的躯体不再柔软,光是脱衣服就耗费大量心力;尸检结束后,冰开始融化,遗体变得湿漉漉,穿衣又是一道难题。
殡葬师把穿戴好寿衣的遗体抬进纸棺中。
殡葬师杨平在夏天处理过一具去世了好几天的高腐尸体。净身的毛巾刚沾上遗体就开始掉皮。腐尸的味道实在太浓,在场的人包括法医、警察都跑出去呕吐。干完这趟活的好几天,杨平都没吃下饭。
铁球接过一个“这辈子都忘不了”的活儿。在医院里的一个小屋,那位逝者因为长久以来的疾病内脏腐烂,净身时嘴里、眼睛、耳朵开始往外冒蛆。
“我哇哇吐,”但活儿还得接着干,他和同伴戴上手套,硬是拿白酒往里灌,才遏制住那惊悚的场面。
这份工作的最难之处,便是要同时克服生理上的反应和内心的恐惧。但大多数殡葬师说没想那么多,他们说服自己,“人生老病死很正常,就当他睡着了。”
“我们这些底儿潮的人”
有过案底、进过监狱的人,在东北话里叫“打过罪”,“底儿潮”。
年轻时,大家管范三叫三哥。按范三自己和一些知情者的讲述,二十来岁的时候,三哥手底下的资产已经囊括:两家塑料厂、两家饭店、三台大解放汽车和日进千元的存折。
就像电影《江湖儿女》中廖凡扮演的“斌哥”一角,那时,靠义气混世便能赢得尊敬。
范三说,自打幼时父母离异,他从小被大孩子欺负,便学会“以暴制暴”,而冲动之下,就极易引来祸事。
自1990年他第一次入狱,“就像打开了这扇门似的,”此后几十年,范三牢狱之灾未断过。
范三,52岁。年轻时,大家管范三叫三哥。在80年代的抚顺,三哥算得上是号人物。就像电影《江湖儿女》中廖凡扮演的“斌哥”。持枪伤人、抢劫、盗窃等,共入狱五次,服刑23年,2013年出狱。
在一众罪名中,打仗(当地方言,指:打架)通常是入狱最多的原因。
亮子就是在打群架时捅死了人,一把沾血的刀最终换来15年刑期。
铁球也是用刀,他带着十几个人冲进歌厅,群殴中结束了对方生命。而这场冲突的起因,是为争夺同一个女朋友。
在一家游戏厅,辣椒因小事和一个人“吵吵”起来,对方甩出几句极脏的话,惹毛了他。“我这辈子最反感的就是骂我妈。”辣椒用一支五连发猎枪朝对方连开三枪,被判死缓,从看守所转到凌源二监,“差27天到20年。”
但并非所有人都曾有“混社会”的经历。杨平出事前,就是一个生活在沈阳法库县城的普通农民。
1996年,29岁的杨平骑着自行车回家途中,和一个赶驴车的路人发生口角。小争吵升级成打架,他掏刀捅死了对方。
赶巧的是,这把致命的刀是他刚从集市上买的,只因出门前父亲交代他,“今年羊不好卖,买把刀回家把羊杀了卖羊肉。”
服刑结束时,当年的大小伙子变成了被规范行为的中年人,皱纹、白发甚至伤病也一起留在了身体中。
在监狱的日子,他们失去的不光是自由和健康——几乎所有人都提到了对父母和家人的愧疚。有人失掉了双亲,连离世前最后一面都没见上;有人失去了妻儿,原本幸福的家庭按下中止符。
但不管过去他们姓甚名谁、因何事入狱,这些曾经“底儿潮”的人,如今做着同一份工作。
在殡葬门店里,工作氛围有一种奇妙的融洽感,员工与员工之间是平等的。没有人需要隐藏过往,也不存在谁看不起谁。
说起来,这终究是一份普通人不大愿意涉足的行业。扎根在沈阳各大医院附近,凭借服务积累的口碑和略低于行业平均水平的收费策略,为“范三们”打开了生路。
重生的困惑
在成为殡葬师之前,“范三们”都曾走过一条坎坷的回归社会之路。
自立首先得解决生计问题。但无论是商场保安、餐厅服务员、建筑工地的泥瓦匠,还是网约车司机、工厂流水线上的工人,只要是正规招聘,最基础的工种也都需要一纸公章:无犯罪记录证明。一旦有过前科,便无法从公安机关开具。
为此,出狱后的那几年,刑释人员想要生活下去,只能从一些不太正规、可以规避掉要求开具证明的临时性工作中选择,其中不乏一些灰色产业。
回到老家农村后,杨平在村子里找一些彩钢、泥瓦匠的活儿干。村里干活没有那么多限制,但临时工看天吃饭,收入并不稳定。
陈月生告诉记者,他出狱后经历过很多被拒绝的时刻。
刚回家时,他尝试过卖水果、卖菜,都没赚到钱,也没固定的地方住。生活不下去,他去街道社区寻求帮助,几乎是用哀求的语气恳请对方,“我低保都不要了,就供我一顿饭都行。”
去年,亮子曾南下广州,在一家湖南老板开的服装厂负责熨烫。后来生意衰颓,老板跑路。一众工友提起了劳动仲裁,但最终只领回两千多元的象征性补偿款。
还有一些人,变成了催债公司和高利贷公司的马仔,把自己再次置于高风险的环境中。
社会的歧视无法在短时间内消除,但可见的生路实在有限。最糟糕的情况,莫过于继续萌生犯罪的念头,通过暴力的歧路获取钱财,重返监狱。
2014年,华东政法大学《法学》月刊曾刊登署名为“应培礼”的文章《论刑满释放人员回归社会的制度排斥》。文章中统计了当时对刑释人员制度排斥的相关法律法规及规范性文件,共计362部。
排斥的首要领域是就业,其次是户籍。
论文中梳理出过去二十年中对刑满释放人员制度排斥的特点,比如限制期限动辄终身,限制范围动辄全部。
阻碍并不止于此。大多数刑释人员经历的这段“被隔绝的人生”,恰巧是中国互联网和移动互联网飞速发展的二十年。
世界变成了他们陌生的模样。
辣椒入狱时,还是上世纪90年代,五年前回到家,他按照以往的习惯去坐公交车,以为“上车就有售票员,给钱就行”。后来才知道,“得从前门上车,投币刷卡。”
听朋友说起视频电话,他不敢相信,“瞎说啥呢,拿电话还能看到人?”90年代,他印象中最高档的通讯工具就是大哥大和BB机。
至今,他们中仍有人学不会手机拼音输入法,只能依靠手写体。
北京工业大学法学教授张荆认为,长久的牢狱生活很容易形成“监狱人格”,懂得服从,但难以在社会自立。
他给出一组数据:在犯罪学界,有公认的二八定律:社会上80%的犯罪是由20%的人实施,一个人可能重复实施了多起案件。而帮助这20%的人走上正轨,成为降低犯罪率的关键。
张荆的观点是,监狱对罪犯的行为规范起到了作用,但社会仍然有责任提供对刑释人员的福利、帮助和自立教育,这从一定程度上也能降低重新犯罪率。
“出狱之后,他们就是一个普通公民,一个平等的人,”张荆呼吁,除了幼师、国家保密部门等特殊职业可以限制有前科的人员进入,其他职业领域应当适度给与松动的空间。
20世纪80年代我国公布的《罪犯改造白皮书》认为,我国的重新犯罪率长期控制在8%以下,但张荆表示,犯罪学界的学者调研显示,这一数据应当在15%左右。
中国政法大学刑事司法学院教授皮艺军提出关于控制重新犯罪率的思路:共生与调控。
皮艺军认为,我们面对罪恶,不应只抱有锄之殆尽进而后快的义愤和天真,而要准备好用理性的心态与罪恶共生,将社会罪恶调控在一个合理的限度之下——这不仅需要司法的强制力,也考验社会成员的宽容和智慧。
比如,在具体操作层面,可以用适当减免税收的方式,鼓励企业家接纳有前科的刑释人员到自己的公司就业。
“是否可以无歧视、无偏见地迎接那些失足者重归社区,”皮艺军提出,“让他们不再是‘他们’,而是成为‘我们’中的一员。”
一次探索实验
在此前的媒体报道中,正在沈阳开启的“妈妈送你去天国”殡葬门店项目,被看做是一次接纳刑释人员回归社会的探索实验。
“妈妈送你去天国”,其中的“妈妈”是指项目的发起人,66岁的付广荣。
付广荣在当地的公益人圈子颇具名气。二十年来,她陆续抚养了多名无家可归的孩子,也因此被称为“付妈妈”。
“当初就是看到这些女犯出狱后生活艰难,才想着能不能做点什么帮助更多的刑释人员。”付广荣说,她想到了一条路径:把公益与企业相结合。就是现在“妈妈送你去天国”这种项目的模式。简单来讲,她去找愿意投资开殡葬门店的企业家,为对方介绍合适的刑释人员作为员工。
付广荣在给重刑刑释人员做“思想教育”宣讲。“付妈妈”的殡葬项目在重刑刑释人员中传开,全国各地都有人前来投奔,也有一些志愿者(右下一)参与到项目中。
从八月份至今,三家殡葬门店在沈阳开业。每家店铺都不大,30平米以内,选址都在沈阳最有名的大医院附近。
门店招牌都是统一的。深蓝的底色,除了门头上的“妈妈送你去天国”,上面还有一行金色的小字:中国首家重刑刑释人员创业基地——每家店铺内的墙壁上也挂着同样的金色招牌。
落款题字的是第八届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法学家夏家骏。事实上,这个创业项目得到了国内法学界一些学者、专家的支持和鼓励。
59岁的王明秋是辣椒所在门店的老板。
这位妆容精致、打扮入时的女老板也曾有过犹豫。一方面,是她对殡葬行业不了解,多少也有点忌讳,“过去看到这样的店都避开走”;另一方面,想到员工都是“坐过牢的人”,她从未和他们打过交道,“心里没底。”
王明秋说,后来付广荣多次找到她,向她讲述开店的社会意义,她被感动,便答应下来。
每家店铺的老板要负责店铺的租金、货物成本及员工工资,自负盈亏。
截至目前,三家殡葬店陆续安顿过近二十名走出监狱的刑释人员。随着殡葬店的名气逐渐在刑释人员的圈子里传开,许多出狱后无法找到工作的人慕名而来。
比如钱亮、铁球、范三、杨平,都是通过辣椒介绍而来。
他们大多通过此前相熟的狱友介绍,或是拨打付广荣开设的电话热线前往此处。目前,已经有70多名全国各地的刑释人员报名,希望能得到就业安置。
下一步怎么发展?付广荣的规划是,先在辽宁省各大城市拓展殡葬门店的业务,吸纳更多的企业家和刑释人员参与。等未来形成相当规模后可向全国复制推广,并且可以利用刑释人员在狱中学到的技能,开设寿衣制作厂和骨灰盒厂等产业,形成产业闭环。
但当下就有更现实的问题亟待解决。
比起大量等待安置的员工,要找到合适的老板并不容易,第四家门店的开业暂无具体时间表。行业特殊,员工特殊,顾虑自然就来了。“很多老板并不想和刑释人员打交道”,付广荣说,最关键的是“得认可做这件事的社会责任。”
等待被救赎的心
稳定的收入和生活,是曾经的“亡命徒”能安心扎根的第一步。
殡葬师的工作有保底的薪资,如果勤奋肯干,能按每单利润的30%提成获得额外收益。
目前,这些已经正式上岗的殡葬师大多能拿到的月薪在四千至万元不等,业务极其出色的员工,最高月工资曾拿到两万元。
辣椒技能娴熟,是很多新手殡葬师的师傅,他就是那个曾拿到月薪两万的“业务能手”,还因此重拾爱情和婚姻。
媳妇儿小狮子比他小14岁,从医院的电梯员转行干起了殡葬,一来二去认识了辣椒。
“那会儿也没想这么多,搞对象要钱没钱,人长得也磕碜,啥也没有,还打过罪服过刑,”最初,辣椒压根没抱希望,寻思“能跟我吗?”
父母不同意,小狮子就先斩后奏,拿着户口本去民政局领了证。
夫妻俩就住在殡葬店的内间。简简单单的一架高低床,上层放着生活用品,下层床铺全都换上了喜色的床单和被罩。
靠墙那头,是一幅结婚时拍的婚纱照:辣椒还是不爱笑,一只手搭在妻子肩头。小狮子穿着湖蓝色的抹胸礼服裙,笑着露出了牙。他们还一起养了一只叫“小年儿”的泰迪狗。
辣椒,47岁。1993年在游戏厅与人发生口角,朝对方连开三枪 ,被判故意杀人,死缓,服刑20年。出狱后认识现在的妻子小狮子。
一个曾经为了义字亡命闯荡半生的男人,就这样被爱情收服了。
他收起了往日暴躁的脾气,做事前先想想“家里有个惦记的人”。用积攒下的几万块钱买了一辆二手的别克商务车,用作殡葬头车,继续拼命赚钱。他开始学着疼人,早早起来熬好粥再叫她起床,甚至在考虑攒钱买个属于自己的小房子,“写她的名儿,别苦了她。”
铁球的对象也谈得艰难。2012年出狱后,他在一场饭局上认识了现在的妻子。长达五年的恋爱长跑后,两人于去年的5月20号结婚。从此,无名指上多了一枚银色的婚戒。结婚时,两个人都没有钱,靠妻子刷信用卡办完仪式。
谈恋爱时,有一回在朋友的饭局上,他喝多了骂人,媳妇当着所有人面“给了他两个大嘴巴子”,铁球一句都没吱声。“我就能做到这点。”他知道以自己的条件,找个媳妇不容易,也倍感珍惜。
如今,命运赐予了这个男人更珍贵的礼物,妻子已怀孕四月,他将拥有自己的孩子。
能找到合适对象的毕竟是少数,更多的人,是不敢找。经济能力不达标,他们怕给不了对方想要的生活,房子、车子、彩礼,随便拎出一项就能让他们沉默。
“我还是那句话,人先立业,后成家,”陈月生的想法代表了大多数出狱人员,“作为男人,难道还让人家养你?”
他现在想得通透,就是憋着一口气,“让社会看看我们并不是废物。”也有人则将此视为积德,他们的想法是,“以前做过的坏事,就通过这个来弥补吧。”
但并非所有顾客都能坦然接受这份“赎罪”。即便到了今天,这些刑释人员在与逝者家属接触时,也不敢主动谈起自己的过往历史,他们怕被瞧不起,更怕对方介意。
就在上个月,一位来为父亲买骨灰盒的家属进到店里,前半程都聊得挺好。一抬头看见了墙上挂着的“重刑刑释人员创业基地”牌子,试探着问陈月生,“大哥,你们这是......”
陈月生有些不好意思,只能尴尬笑笑,搓着手朝对方点了点头。
在内心深处,他们情绪相对敏感,也渴望被认可,特别需要那些能与过去的自己做切割的评价。
“很在乎,相当在乎,尤其像我们这种人,”亮子觉得,他最希望别人眼里的他是这样的人,“你看那个出来的,挺老实,不像打过罪。”
(文中刑释人员姓名均为化名)
文/新京报记者 杜雯雯 图/新京报记者 浦峰
编辑 胡杰 校对 郭利琴
冒用手续打磨车架号?俩车主正配合公安机关调查 或更多车辆涉案
作者:辽沈晚报首席记者 吕洋 记者 金国建
编辑:韩宇
包头车主邢先生买到手的GL8汽车,因为车辆信息被冒用,无法上牌照。 读者供图
石家庄苏燕利被扣押的GL8汽车。读者供图
石家庄警方立案决定书。 读者供图
石家庄警方扣押车辆手续。读者供图
一辆是抚顺二手车,一辆是上海4S店新车。
都因为车辆信息被冒用坑了车主。
一辆车被扣押,一辆车无法上路。
远在河北石家庄的车商苏燕利从辽宁抚顺收购一辆“GL8”汽车,卖给当地人后没几天,因为涉案车辆被扣,警方发现这辆车的车架号被人打磨后套用了其他车辆的信息;
而另一位内蒙古自治区包头市的车主邢先生在上海也购买了一辆“GL8”汽车,回到包头本地后去车管部门却上不了牌照,原因是这辆车的车架号已经在辽宁抚顺上过牌照。
4月28日,记者集中两辆车的信息发现,虽然两车使用的并不是同一个车架号,却都有一个共同的原车主“李某吉”。
两位受害的车主都很纳闷。石家庄车主苏燕利不理解,自己买车、过户的手续都是合法的,车却被人扣了;包头车主邢先生更是不明白,“4S店出售给我的是新车,车辆信息却提前被冒用了,那这个责任谁来承担?”
记者调查还了解到,目前两辆车的车主都正在配合其属地公安机关进行调查,公安机关已经立案调查。
卖到石家庄的抚顺二手车被扣河北石家庄的苏燕利没想到,自己做了这么多年的二手车商,会在一辆GL8上“崴脚”。
2020年,苏燕利在“中国车城”平台上订购了一辆二手“GL8”汽车,“当时卖家承诺,车况等同新车,只是已经在辽宁抚顺上了牌照。”双方商定,交易价格为20万元人民币,同时约定,交车就在石家庄,而办理过户手续,在辽宁抚顺。
2020年4月,按照正常程序,苏燕利在辽宁抚顺为这辆已经上了“辽D”牌照的“GL8”汽车办理了提档手续,又在石家庄本地办理了入档手续。
手续办理一切顺利,有着多年车商经验的苏燕利判断,交易“非常稳,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地方。”
在办理入档手续之后,这辆车的牌照便更为“冀A”。几天之后,苏燕利又将这辆车卖给了河北晋州市的杨先生,“车牌号第二次变更,但是这都是正常的。”
然而,当年8月,苏燕利接到了客户杨先生电话,“说这辆车被当地警方给扣下了,原因是车辆手续造假。”
这让苏燕利非常意外,“诚信经营多年,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况呀。”苏燕利说,因为这辆车的交易过程全部合法合规,一系列的手续变更都很顺畅,没有出现问题,“为啥车就被扣了呢?”
苏燕利不想客户承担损失,在确定车辆被扣后,将购车款退还给了买家杨先生。但是20多万的损失,苏燕利觉得需要得到一个说法。
苏燕利不明白,“我冤不冤啊?车款损失了,车还被扣押了,什么时候能解押还不知道。”
苏燕利表示,对自己收购和卖出的二手车负责,但“也要弄出个究竟。”苏燕利找到石家庄当地警方询问车辆被扣押的原因和经过。
“原来事情出在车的发动机号和合格证上。”苏燕利告诉记者,他从石家庄刑侦部门了解到,自己从辽宁抚顺收购来这辆“GL8”汽车的发动机号被打磨过,同时车辆合格证是伪造的,“套用了其他同款车辆的信息。”
当地警方告诉苏燕利,这辆车涉及一起“侵犯商业秘密”的案件,请苏燕利和车主等配合警方调查。
苏燕利向记者出示了当地警方出具的“鉴定文书”检验报告显示,根据当地警方侦办的“上海通用汽车有限公司商品车辆信息被盗用案”,对苏燕利收购的汽车进行检验,结果为这辆汽车“车架号码部位有打磨破坏痕迹,进一步检验,原车架号被打磨破损严重,未能检出。”
“意思就是说,这辆车套用了其他车辆的车架号等。”苏燕利强调,更改车架号、伪造合格证的肯定不是自己,“这辆车从抚顺调档到石家庄,虽然车牌号及手续在变更,是之前就上过号牌的,如果盗取并伪造这些信息,那肯定是在这辆车第一次上牌照之前的事情。”
上海4S店车也上不了牌家住内蒙古自治区包头的邢先生也讲述了自己购车的糟心经历。买下这辆车已经半年,而车只能在家停着,因为上不了牌照,就不能上路行驶。
2020年10月,邢先生花14万多元在上海一家4S店购买了一辆别克GL8新车。邢先生将这辆车运到包头市本地,在办理牌照的过程中出现了问题。
邢先生被当地车管部门告知,通过核对这辆车的车架号、合格证等手续,发现这辆车的信息早在半年前就已经注册过牌照,这让车刚买到手的邢先生一头雾水,他立即打电话向上海销售方求证。对方却坚决表示,卖给邢先生的车及对应手续绝对合法合规。
邢先生经多方查找,发现其购买车辆的车架号、合格证的确在2020年4月,于辽宁抚顺上完牌照后,转手卖到吉林长春,“也就是在我买车之前,这辆车的身份就已经被人冒用了。”
为了弄清楚自己买下这辆车的真实身份,2020年4月15日,邢先生特意赶到辽宁抚顺了解情况。
找到车辆登记部门,邢先生才知道,像自己遇到的情况已经不是第一起,“之前早已有人找到车管所,都是同样的遭遇。”
按照当地车辆登记部门提示,邢先生来到抚顺市公安局东洲分局刑警大队进行报案,“刑警大队院里有5辆同款GL8汽车,民警说都是跟我类似的情况。”
邢先生说,由于其车辆并非在抚顺购买,民警提示他先去交易发生地上海报案。
2辆涉案车有同一个原车主石家庄车商苏燕利向记者回忆,在买下这辆车的时候,主要联系的是一个叫王强的人,但是车辆信息登记的是车主为“李某吉”,“交易的时候是王强在购车合同上签下了李某吉的名字,但留下的电话号码是王强自己的。”
苏燕利说,在车被扣押之后,按照合同上的电话号码联系过王强,“一开始对方同意退钱,但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就联系不上了。”
而对于原车主“李某吉”,苏燕利说,“这些人都是一起的,当时找‘代办’办车辆提档手续时,‘代办’还说见过‘李某吉’本人呢。”
与此同时,包头车主邢先生在自己追查过程中,也发现了“李某吉”这个名字。
根据邢先生提供的车架号、发动机号等车辆信息显示,同一个信息于2020年3月31日被注册, “我这辆车的信息第一次被注册时,一份车险保单上,车主就是‘李某吉’这个名字。”
信息注册一周后,“车”被转到了吉林长春,目前在正常使用当中,没有被扣押的记录。
涉汽车公司信息被盗用案两位来自不同省份的买家,购买了同一个原车主“李某吉”的同款GL8汽车,如今一辆车因车辆信息造假被警方扣押,一辆车因为信息被套用无法登记上牌。
虽然,两辆有所关联GL8汽车车辆信息并不一一对应上,但两位车主分析,“很可能是同一批车辆信息。”
石家庄的苏燕利告诉记者,其从当地刑侦部门得知,目前当地警方主办的案件为一起“上海通用汽车有限公司商品车辆信息被盗用案”,“据说涉及此案的同款GL8汽车在全国多地都有发现,而并不只我买到这辆和包头邢先生的那辆。”
苏燕利说,因为关心案件进展曾多次去当地公安机关部门询问,但案件目前仍在办理当中,“不论是我的车被扣,还是包头邢先生的车上不了牌照,我们都是受害者,希望能尽快给我们一个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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